人到中年[酒茨]完

这篇真的太狠了.哭出声

白苍云狗:

#B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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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闲话家常
#打脸之BE

一切都要堕入绝望的深渊时,酒吞去世了。

以这样的方式结束,双方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。酒吞不用说,他已经死了,不久就成了一把灰,什么表情也摆不出来。茨木呢?他也不会有太多反应,在酒吞死之前的半年,他被绝望厌恶烦躁悲痛缠绕,一开始还会激动地大喊,和自己的丈夫打架,摔东西。到后来,他像一条被电击太多次的狗,只会死瘫在地上喘气,连泪都流不出半颗。

那个时候他们在闹离婚。
和新婚燕尔的夫夫不一样,他们的离婚,是实在的相互仇恨。没有第三者,没有外遇,没有任何外力的干扰,仅仅是相互过不下去了。就像茨木,年轻时他喜欢酒吞傲气冷淡的样子,柴米油盐之后,几十年间他都是那样,日复一日的重复将高傲磨成了冷漠,疲劳工作之后却只能面对对方不耐烦的脸,他受够了。就像酒吞,年轻时他喜欢茨木喋喋不休还觉得有些可爱,又过了几十年,他只觉得为什么对方嘴皮子上下碰撞的样子那么难看,自己想要安静却片刻不得安宁,连吃饭拉屎的时候都他妈在说,还有完没完,他想死。

离婚是一个持续性动词,从激情退却的那刻就开始了。最早,它悄无声息。它是某天早上一起吃饭时的一个口角,茨木又开始说话,他夸奖酒吞,十几年都是那个口吻,从二十岁第一次相遇,就没变过。酒吞知道茨木不停说的原因,其实对方嘴很笨,又怕尴尬,酒吞话少,他就自觉承担起了活跃气氛的角色。但他嘴太笨了,说什么错什么,后来他发现夸奖酒吞是最好的话题,又出自他的真心,就这么十几年说了下来。
从初识,恋爱,直到步入婚姻,都这么说着。
酒吞是习惯了的,他们二十二结婚,到现在也十八年了,对方的一切,比如重复用词的夸奖和吃饭时玩手机,上厕所时裤子一定要脱到脚底的毛病,他都应该习惯了的。但这一天,这么平常的一天,他们请了假,来到海外小岛自家的别墅度过第十八个结婚纪念日的早晨,玄关还摆放着每一年都会空运来的不知道哪个鬼地方的蓝玫瑰。酒吞面对餐盘里的黑胡椒煎蛋,第一次觉得烦躁。

你说了这么多,不烦么?

茨木愣住了。后来他说,有点烦。

这也不算吵架吧,两个人吃完饭,又牵着手在沙滩上走了一会,回了别墅,在落地窗前做爱。做完之后酒吞去洗澡,哗啦啦的水声从远处传来,茨木躺着他们一起去选的波西米亚地毯上发呆,他听见海浪拍打沙滩,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翻过。
他觉得,有点烦。
什么时候随时随地的性爱成了一周两次,变化多端的体味成了不变的传教士位?什么时候酒吞操完他之后不会在他身体里多留一会?他会立刻离开,只是轻飘飘的说赶紧清理,别生病了。茨木明白,他们比起一般的夫妻来说已经好了太多。酒吞是首府医院特需部的外科主任医生,自己是国家建设局的架构总工程师,两个人加起来一年也大几百万的收入,至少不会出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可悲。
但是啊,但是。酒吞从浴室出来,看见还裸着躺在地毯上的茨木,不耐烦,那种惯有的不耐烦又出现了。他说,你怎么还不快去洗洗?还光着?又不年轻了,以为自己是超人么?
茨木那一刻觉得烦了。
年轻时他一定爱酒吞这么说话,他们那么相爱,其实现在也是一样。可茨木就想,酒吞就不能像自己一样热情么?他在关心自己,他听懂了,他就是想他换一种温柔的方式,这么大十几年,就一次也不行么?
茨木就乖乖去洗了。没用酒吞的沐浴露,用了自己的。他讨厌黄瓜,酒吞却十几年都用黄瓜味的沐浴露。
也是个头了。
茨木从浴室里出来,酒吞穿着浴袍在看文献。他身材一直很好,年近四十了,都还保持八块腹肌。听到没声音了,酒吞抬头,他戴着金边眼镜,茨木不知道那是老花还是近视。

怎么了?
茨木想了半天,说,挚友,我想起回去有个项目要启动,本来打算启动日不去的,但是我是总工,不去不大好。
所以,他吞吞口水,我明天先回去吧。
酒吞看了茨木好久,那双锐目,永远看得人如芒在背。又是这种眼神,还他妈有完没完?我是你丈夫,不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肉块!
酒吞半天说,好的,我也有台手术要赶回去。

离婚当然不是一口气说出来的。十八年的婚姻,二十年的感情,他们对彼此的意义,早就超脱了世界上另外的任何人。他们是彼此的骨与肉,撕扯开,会痛得生不如死。可是骨肉是会坏掉的,卡拉一下坏掉了,好好的人就成了废物,只能躺着等死。
他们回去的时候还是定了一班飞机,两个并排的头等舱,酒吞一上飞机就拉上帘子睡觉。茨木吃着西餐喝着红酒,感到窒息。心理上的那种,他需要一个缺口,打破已经罩了他太久的玻璃罩。他像是潜水钟里的蝴蝶,拼尽全力振翅,也一点涟漪引不起。他想到了离婚,一瞬间的念头,把自己吓了一大跳。为了抑制这种不好的念头,他强迫自己回忆和自己丈夫的过去。
他们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相遇,茨木睾丸疼,吓得直流冷汗,深夜跑到医院看急诊,酒吞是个刚刚本科毕业的小医生,在急诊实习。茨木满头大汗进来,见了酒吞就脱裤子,酒吞摸了摸茨木的睾丸,说没事。茨木吹嘘,见了医生就好了很多了。酒吞纳闷地看了看茨木脱在地上的裤子,你是不是内裤太紧了?茨木一拍脑门,哎,真是!医生你简直是华佗在世,妙手回春。
茨木爱上了酒吞,心里觉得他很厉害。据酒吞说,他也是那个时候爱上了茨木,觉得他又蠢又萌,必须自己罩着才不会被内裤勒出睾丸癌。总之他们恋爱了,做了一切恋爱该做的事,看电影看展旅游做爱,冒险接吻吃醋吵架,后来,感情成熟的时候,两人飞去加拿大结了婚。
茨木还在飞机上回忆,事无巨细。还没回忆满婚后一年,飞机就落地了。酒吞看起来睡的挺好的,脸色比刚刚上飞机好了许多。他看见茨木面色铁青,以为他病了,伸手探了探他额头,没事了才不满说,没睡?
嗯。
怎么不睡?等下直接去现场,行么?不如还是请假了吧。
没事,十八周年蜜月都提前结束了,怎么能因为这个不去呢?哈。哈。哈。
茨木的干笑声结束了对话,酒吞挎着西装在前面走着。名医的医院派人来接机,看来真的是有台重要的手术,酒吞原本是打算推掉么?茨木感动了,他在出口拉住了酒吞的手,在玻璃门外还有辆奔驰在等着接机的时候,主动吻上了他的爱人。
酒吞也积极地回应他。扣着他的后脑勺。
茨木说,挚友,别太辛苦。晚上我在家等你。
酒吞说,好的,你也是,注意不要太累。

那一晚酒吞没有回家,第二天也是。第二天晚上,茨木面色平静地把自己使出十八般烂厨艺的一桌子菜全部倒了。还打碎了酒吞的瑞士餐盘,留着一地狼藉,当晚住了办公室。第三天一早就飞了两千多公里去项目现场勘查,半个多月之后的深夜才风尘仆仆地回家。
开门,玄关一双鞋,满屋子的酒味,还有隐约烟草味。酒吞很少抽烟,只是爱酒,他如果抽烟,就是心情非常不好的时候。
果不其然,坐在客厅里的酒吞脸比锅底还黑。

你去哪了?半个多月都没消息?
我出去项目了,山沟沟里没信号。
没信号你走之前不知道告诉我一声?还亏的我认识你单位的人,不然我他妈以为你被人杀了分尸了!
你知道我去哪不就好了么?干什么要我联系你!
茨木童子你他吗不知道我是你丈夫?我会担心你的好不好!
你要是那么担心我,怎么不担心那两天晚上你不回来我被人杀了?!我他吗还给你做了菜,一桌子菜!!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有一个礼拜,没过完呢那天!!!
你也知道没过完?谁他妈的那么早回来了?我都把手术给推掉了,然后又接了?好马不吃回头草呢茨木童子,我的老脸都丢尽了!!

他们吵得很凶,还好是高级公寓,隔音比较好。茨木口干舌燥,上了二楼拿了瓶酒,开了咕咚咕咚喝了打算再战三百回合。回来看见酒吞表情扭曲,一看手里,哦,02年的拉菲,酒吞打算存到明年才喝。
对不起。茨木低头了。
酒吞轻轻说,你做了一桌子菜,那天?
对啊。
你做菜那么难吃,还敢做菜给我吃?不怕我生气么?
反正你一天到晚黑着脸,谁知道你生不生气。

茨木低着头嘟囔,半天听到了他熟悉的脚步声。他的爱人穿着拖鞋,走过来,上了复式的楼梯,揉了揉他的白脑袋。年轻时的茨木一头长发,酒吞也是,两人一红一白,沙家浜黑风双煞。临了老了要评先进,升职称,都纷纷剪短,梳个三七分,一脸衣冠禽兽。
我生气了。酒吞说。他的大手很热很暖很灵活,骨节不算太大又有阳刚之气,手指巨他妈长,好看的绝无仅有,一双专业外科医生的手,一双业余钢琴爱好者的手。
我生气了。他说,茨木你把那对瑞士带回来的盘子打碎了,对不对。
我买的盘子,我爱怎么打怎么打。
操他妈的,那对盘子你送我了,我他妈才是它们的主人,我说了算!
好!茨木弯着腰从酒吞的臂弯里逃了出来,然后去厨房的垃圾处理器里翻。
我找出来给大爷你拼好了?行吗?

酒吞气势汹汹地跟了上来,一副马上要杀人的样子。茨木不怕酒吞打人。他没打过自己,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过。可这一次酒吞都气的吸烟了,也许自己真的太过分了。他想,下一次不会了,走之前一定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,就算是分手的话也要说清楚。
反正,他就是这么一脸凶相的跟过来了,红头发,三七分也像个非主流。脸上都有褶子了,还装什么凶啊。茨木觉得好笑呢,刚刚咧开嘴,就被酒吞抓着把柄了。
确切地说是酒吞的舌头,它长驱直入,趁虚而入,不一会儿占领了茨木口腔内的高地,把茨木牙床舔了个遍,颇得意洋洋地宣告主权。
他们久违地在厨房的琉璃台上做了,酒吞换了好几个姿势,茨木趴在水槽前面被操得七荤八素。他俩射的到处都是,厨房里都恶心的不能看。最后茨木有点神智不清了,他说,挚友,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,要不留点体力明日再战?酒吞不依,不把茨木操晕誓不罢休。茨木最后不负众望地晕了,恍惚间酒吞抱着他上了二楼卧室,在床上帮他小心翼翼用湿纸巾擦拭双腿之间的污垢。茨木那是困睡着了,迷茫时他说。

挚友,我们是不是回到了曾经。

第二天起来酒吞为茨木做的早午饭。到了他俩这个级别,工作的时间就比较随意。两人也不是劳模,能赚的钱差不多得了。茨木吃了这段时间来最好吃的一餐,酒吞的手太巧了,手术也好,钢琴也好,甚至做饭都是一绝。茨木也按照惯例开始喋喋不休大肆夸奖酒吞,反常的是,酒吞没有任何不满和不耐烦,他静静的看着他的爱人在阳光下翻飞的嘴皮子,直接跨桌上吻住了他们。
然后又一场激情四射的做爱。

但一切美好都是回光返照,不怪别的,也许怪世间本无奇事,平淡最是消磨。又怪二人都优秀好强,谁也不肯妥协。茨木出工有时候半个多月不回家,住的地方不大好也不能经常联系。酒吞是医生,手术来了,操到一半都要停,屌不凉就出门了,这么时间一长,两个人渐渐又有了怨气。
一开始只是一点啊,为什么他要用那个词,为什么他不能停一会,为什么他要用黄瓜味的沐浴露,为什么他总是一个电话不打就消失那么久。这是一种水,水也是凶器,杀人于无形。没有利刃刺穿皮肤的痛,就连死前都不知大限将至,自然连挣扎都没有。没有一点挽救的机会,只是感到曾经两人赖以生存的亲密渐渐没了,然后是窒息,烦躁,爱是他们之间的空气,空气稀薄,谁都想逃。
茨木先提出分房睡的,理由是酒吞用了黄瓜味的沐浴露,他忍了二十年,忍不了了。酒吞依了他,反正客房多,爱睡哪睡哪。从这一刻起两人的关系直转而下,他们不再年轻,爱情不再是能靠谈天说地和眉目传情来支撑的了,更何况他们都有事业没时间,性生活是这种毒下唯一的解药。

茨木却提出了分房睡,看来他是真的不想过了。

分房之后有了短暂的缓解,至少两人不会再见面吵了。屁话,面都见不了了谁还能吵?酒吞的手术莫名其妙多了起来,茨木也越来越不回家。谁也无法低头,无法向对方迈出一步。这个时候,有个孩子会很好。可以和孩子一起出去玩,夫夫之间的感情自然也好了。
他们都是男人,结婚都是逆天而行,又哪来的孩子?
他们的婚姻很艰难,被万众排斥,领了证之后回国,买房子都困难,两个人出具不了合法关系证明,只能说是合资人。茨木和酒吞在国内永远无法得到法律的承认,他们都知道他和他相爱,是配偶。但是在人事关口,比如酒吞死了,茨木甚至不知道拿不拿得到他的哪怕院子后的一束花。他知道酒吞很爱自己,结婚之后,他不但很快和家人出柜,在任何需要介绍茨木的场合,他都说这是他今生的爱人,他的丈夫。酒吞仿佛为了弥补不能和茨木有结婚证的遗憾,所有的东西都要加上茨木的名字,房产证,地契,游艇所有权,甚至酒吞在自己的工作证后面都写着茨木的名字,他说,我们没有法律的保护,那我亲自来保护你,直到这一生的尽头。
和我结婚吧,茨木童子。
他说到做到,从来不会反悔。茨木也是一样,年纪轻轻两人就交付彼此的真心,并下死誓不会变心。他们发誓要活的比对方长,因为不愿所爱之人,漫漫长夜,老无所依。

但是酒吞死之前,他们离婚的事情几乎已经敲定了。

爆发导火索在那一天,酒吞遇到了上学时的好友红叶。这个红叶是茨木心里头的一根刺,酒吞介绍别人的时候都坦坦荡荡,唯独红叶,吞吞吐吐。茨木不是小心眼的人,他喜欢的人之前有过情史他无所谓。但是酒吞,酒吞不可以想别人。
他就喜欢过酒吞一个人,酒吞不可以喜欢过别人,别的他喜欢过的人可以。他承认自己是个双标狗。
说回那天,红叶从国外回来了,这么多年也一直单身,邀请酒吞和茨木一起出来聚聚。酒吞拒绝了她,因为他在和茨木分房睡冷战,觉得带不出茨木,自己又不想单独见。这事本来屁大点的,好死不死酒吞把手机放在客厅就洗澡了,好死不死红叶刚刚好在茨木路过酒吞的手机时回了个ok。好死不死红叶二十几年的头像都是自己的自拍,好死不死茨木看到了。
他的心咣当落了地。
酒吞洗澡出来之后发现他的手机已经报废了,茨木在客厅玩刺客信条,一直信仰之跃,把手柄摁得噼里啪啦。酒吞擦着头发把手机残骸捡起来,问茨木怎么回事?茨木头也不回说我都看到了。酒吞说什么?茨木咣把手柄摔了站起来就吼,我看到你跟红叶联系!
那你看到我们说什么了吗?
没,我直接把手机砸了。
酒吞知道茨木在意红叶,所以从来也不提,这一次久违地聊天,也没犯半点猫腻。他心里好气又好笑,说,她请咱俩吃饭!咱俩!听到没有!
茨木有点理亏,不过他本来就有怨气,继续说这什么为什么酒吞在自己之前还喜欢过别人,自己吃亏了什么的。他心里想着打住啊,挚友等着我夸他呢!但是嘴动了,就停不下来。
酒吞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说,曾经都是美言,如今全都恶语。他累了,头疼欲裂,手机碎了的屏幕被他握在手里,手心划出了一条小口子。
一开始仅仅是隐隐约约的痛,之后伤口扩大,溃不成军,无法医治,最后不治身亡。

离婚吧。酒吞说。
茨木停下,看着他的爱人。
酒吞转身就走,三步之后就后悔了。他只是想让茨木闭嘴,离婚也好,我爱你也罢,哪个都好,他只是想让茨木闭嘴。
可是为什么他选择了前者去说?
不对,他想说的不是这个。人为什么总口是心非,他爱他,想要和他做爱,去他吗的分床,狗屁的黄瓜味沐浴露,他从来没听茨木说过不喜欢黄瓜,他记得他爱人每一句话,茨木肯定没说过对于黄瓜的厌恶。
他要抱着他入眠,清晨醒来就看到他的脸,从年少看到年老,到临终,要看这么一辈子。
他转过身,第一次想要道歉,就这样下去吧。满目的狼藉他来收拾,手机他再买一个,茨木的嘴他来堵上,用吻。
他看到了茨木冷淡到陌生的脸。
行吧,离婚吧。我烦死了,酒吞童子。

那之后才是炼狱的开始。

离婚是什么滋味?
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闹剧,在这一刻才全部上演。

他们不比普通的夫妻,没有一纸婚书,民政局倒是不用去。但是所有的财产都是绑在一起的,酒吞那个什么都写茨木名字的坏毛病现在反映了它的副作用。游艇跑车之类的东西倒好说,不要算了,他俩之间还有块地皮,有个海外的小岛呢!那岛怎么办?房子怎么办?对酒吞来说,他净身出户完全没关系,但是茨木心气也高,非要拉律师来给两个人作证。

律师夹着个皮包颤颤巍巍地问两个男人,您二位是什么关系?
我们是伴侣。
就是……就是那个伴侣的意思?
对。
可是,咱们国家不承认同性婚姻。
酒吞被激怒了,一拍桌子,老子什么都不要!听见没有,什么都给他,都给茨木童子!
这可不好办啊,这些产业大部分出资人都是酒吞先生呢。
那就算我给他的!
挚友,别看不起人了。你赚到也不比我多多少,反正这些东西我是不要,谁爱要谁要!
就算是赠予也需要公证人在场,到相关部门办理手续。房屋或地皮去名需要百分之一产业价值的手续费,按照市场估价来说,酒吞先生的房子涨价比较厉害,加上地皮和海外小岛,可能要过百万手续费。加上小岛位于马来西亚境内,需要当地政府及当地法律拟定赠予,我这里实在是办不了啊!
酒吞的怒火全部转移到茨木身上,你请的什么律师!什么都不知道!?
那你请啊!能耐那么大!
请就请,赶紧的把婚离了!

酒吞事后承认,他是被茨木气着了。他以为茨木是说着玩的,谁知道对方律师都请好了,还什么都不要,摆明了不给机会,忠烈不二,正气凛然。他不愿意想茨木是早就决定离婚了,他们之间感情那么好,怎么会分开?

财产的事就搁在一边,接下来是朋友。当时双方出柜,其实对二人事业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。酒吞比同期能力强很多,几乎是最晚才评上主任医师。茨木的教授职称一直没下来,工资拿得高,开会迟迟无法坐到第一排。这周围的朋友也是花了好大劲才承认他们同性爱人的身份,有的花了好几年,现在刚刚承认了,也都祝福了,又闹离婚,有些朋友干脆绝交了。
后来能叫出来说话的,无非是大天狗啊一目连啊阎魔这样的老朋友,找个慢摇酒吧,包个卡座,不咸不淡地说一下。大家伙的意思还是,都这个年纪了,你俩又跟别人不一样,干脆凑合凑合得了。茨木就特别不喜欢凑合这个词,他是因为爱才和酒吞结婚,要是过不下去了,不要玷污婚姻,离了算了。大天狗就劝,爱什么啊!我年轻时还想改变世界呢,现在就想经营一亩三分地好了算了。你俩当初爱的那么轰轰烈烈,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要离。
阎魔离了好几次,不大乐意了,挤兑大天狗,离婚是人家的自由,我就支持,赶紧离,大家一起吃狗粮。
反正聊天聊着聊着就会回到中产阶级闲扯淡的话题上,说说票子车子房子孩子。酒吞茨木没有孩子,他们也照谈不误,又问起哪里有些值得投资的项目,最后变成了几个人交流如何抵御通货膨胀。他和他的爱人要离婚,要彼此经历枯骨铭心的分别,于别人来讲,不过是三分钟的安慰,算了别离了,满脸的敷衍了事。酒吞在卡座圆桌的烛光里看茨木,他紧紧抿着嘴,好像第一次被酒吞以爱人的身份介绍给大家那样,稚嫩。眼角边的皱纹也不能抵抗他闪闪发光的眼睛,那是酒吞他爱的人,一辈子在自己眼里都是闪闪发光的。十八岁也好,八十岁也好。
酒吞伸手,无意识的,帮茨木理了理鬓角的额发。茨木回头,慌乱中有了一丝安心,笑容出现了一瞬间,转而想起要离婚的事,他又低头不说话。
一目连看到了,微笑说,别离了,真的,你们俩离婚也要后悔。

东西都摔了,架都吵了那么多次,律师也来过了,分床睡了也有半年多。朋友都知道他俩在闹离婚,连物业那天拿着单子过来签字的时候都发现两个人不对,该死的物业小哥,什么字非要两个人一起签?结果酒吞站在门口叫茨木叫了很久,茨木都不乐意从房间里出来。
吵架了啊?小哥一脸八卦。
酒吞恨不得揍他一拳,关你什么事。
哎,这个年纪的中年夫妻,哪有不吵架的?人一辈子在一起,再怎么恩爱也会有想杀了对方的时候,忍忍就都过去了。
酒吞怒想,你他妈才几岁教育起我来了?
哎,你们二位先生,我们这边公寓的人都知道。两个男的,也挺不容易的。男女之间有爱的也难成佳偶,何况两个男的?您二位算都是有头脸的,别人闲话多,我是特佩服你们二位。想必一路走来也不太容易吧。
酒吞陷入了久久沉思,他觉得还是茨木那双得吧得的嘴好很多,至少人帅不惹人烦。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响起,茨木从小二楼处走了出来,抢过签名板,刷刷刷签了字,扔给物业,哐当把门板拍在物业鼻子上。他扭过头来瞪着酒吞,酒吞可就觉得他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样子怎么这他妈可爱呢?
还是你说话好听。酒吞说。
晚了,挚友,咱们要离婚了。
你就只会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上?
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我要离婚了,还怎么回头?
你为什么就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?离婚不是演给别人看的!也不是一种状态!!是咱俩的私事,别人说不了什么!
茨木瞪着个眼说不出什么,就说他嘴笨,吵架也吵不过酒吞。他心里知道,他在等酒吞一个低头,一个前进,酒吞那边也在等茨木服软。这只要有一个人往前一小步,他俩这半年的拉锯就会灰飞烟灭。两个人现在谁也不说话,僵持不下。过了不短的时间,茨木转身回去,把酒吞买的,搁在书房架子上的青花瓷器给摔了。

结束吧,都他妈结束吧。
酒吞感到一切都完了,他这一刻是真的想离婚。

后来他们把能见的朋友都见了,新老好坏,在无数变化的面孔前机械说着离婚的事,仿佛再也没有了感情和依恋。可是他们回家之后还是会交流,生病了还是会相互照顾,茨木之后又出差,回来时偷偷帮酒吞买了一个一样款式的青花瓷。酒吞知道那不是原来那个,打模的师傅换了,窑换了,时间也不对,就像他们的感情,恢复了也不是原来那样光洁无瑕的了。
他们都是那么追求完美的人,才会不能容忍感情出现任何的瑕疵。或者也有可能,他们太爱彼此了。

与朋友都说完了,可惜啊之类的话也听够了。最后一步是向双方家长宣布离婚事实,这事就结了。财产再说,对于他们这样没有法律保障的伴侣,只要周围的人默认了他们的离婚状态,也就都结束了。或者根本不用周围的人认可,感情淡,一拍两散,也谁都说不到管不着。
酒吞挑了个周日下午,开车载茨木回自己家。自己的父母比较开明,三五年就接受了茨木的存在。茨木那边阻力大,到现在都不太好说话。他特意下午出发,谁知还是没避开堵车。原来是郊外桃花开了,春天了,拖家带口的都开着车来看桃花,所以他俩也因此被连累。
茨木盯着一时半会走不了的车流,又察觉到酒吞想点烟的动作,直接建议要不拐进去看个花再走。酒吞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茨木一起赏花了,随意停了个车,就一起走到大园子处。
他们一前一后走着,桃花落在前面酒吞的肩膀上,黑西装加桃花不配,茨木三两步上去,把酒吞肩膀上的桃花摘掉了。对方感觉到动静,回头一看,茨木笑着把桃花举在脸前,鼻子上也落了一片。他的爱人伸手帮他把白发上的桃花拿了下来,无声地比划,两人相视而笑。
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,没有一个人说了半句话。
桃花依旧,他们也依旧,不是么?
两人无言看花,看了一个下午。也看路人阖家欢笑,也看天晴云高,闲适舒雅。夜幕之后降临,两人又在园里随意走动,有说有笑,到了晚上才驱车离去。
至郊外酒吞父母的别墅还有一些路,茨木手撑着头,看周边一辆辆suv里坐满了人,有老有少,他手一直插在兜里,抽出时掌心一开,才发现一片桃花瓣还在手心。他松了,整个人都松弛了,他要的他得到了,就是现在,以及永恒的现在。
挚友。他说,你看,看桃花都要这么多人一起才好,我就只有你一个丈夫,以后老了,我只有你一个人陪我。
酒吞跟着说,我也只有你一个。
茨木叹了口气,率先迈出了那一步。挚友,要不然我们还是……别离了……就像大天狗说的那样……凑合凑合过了。
不是凑合。酒吞的声音斩钉截铁,茨木才发现他的爱人正看着他。他很少那么温柔,才显得此刻如水的眼睛难等可贵。酒吞的脸整个扭向茨木,他的双目再也承载不了他对他的深情。他说不是凑合,他说我们不要离婚,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。
茨木想说好。

茨木想,我曾经肆无忌惮的和酒吞吵架,虽然那么爱他,也依然一声不吭离开家半个月,也会赌气摔了他的手机和青花瓷花瓶。因为我知道,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和好。挚友是医生,注重保健,怎么也能活120岁。而我是他的爱人,差不到哪去,119也是有的。他本来就比我大一点,现在我们40岁,能够再活八十年,最后手拉着手,在海边或者林间,一起死去。
所以他敢和他对骂,敢任性,敢互相伤害。也敢爱,敢操,敢放肆吻着对方。来不及说的话怎么可能有,大家都约好了,下一次离开的时候,要好好把话说完。
那如果只有一秒呢?
一秒的时间,甚至说不完一句,我爱你。

在一切堕入绝望深渊之前,酒吞去世了。是车祸,并不是当场死亡。对方全责,他本来可以避开刹车失灵的货车,但是当时他可能和旁边的人聊天,注意力下降了一些,才酿成惨剧。这些都是后来交警的事故报告上得出的结论。当时在盘山路转弯处,一辆货车高速迎面驶来,因为刹车失灵司机乱打方向盘,最终逆向行驶,撞烂了酒吞和茨木坐着的私家车。
对茨木来说,他最后的记忆是一道刺眼的白光,酒吞拼命压过来的身体和他那句,不要离婚,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。之后他陷入昏迷,在蒙太奇的片段中,走过了他的一生。
遇见酒吞之前,他的生活很平淡。出生上学考试上大学,一路优秀。遇到酒吞之后,他的生活还是那么平淡,只是终于有另一个和他一起见证一切,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意义。他在走马灯中逡巡,舍不得离开,之中太多都有酒吞的影子,他一遍遍反复流连,宁愿丧失自己的意识。路越来越窄,有人告诉他,茨木你再往前面走就回不了头了。可是回头之后,又有什么呢?
他不想走了。
他身边都是酒吞,20多岁到40岁。20年呢,有那么多他在陪着他。他坐下来,开始夸奖回忆中的酒吞。他说了三天三夜也没停,最后20岁的酒吞打断了他。
他说茨木你真烦!
茨木傻呵呵地笑。
他说茨木你会不会说话!
茨木挠了挠头。
他说茨木,我们离婚吧。
茨木说,好啊,只要你跟我回去,咱们马上离婚,我立刻消失在挚友面前。
酒吞说,你他妈还不赶紧滚?你他妈跟我呆在这里有意思吗?几十上百个酒吞对着茨木吼,他妈的快滚,茨木童子你这个智障!但是茨木就是不走,他多死心眼啊,当年被父母赶出家门,断绝关系也要跟酒吞在一起。后来闹离婚,酒吞不低头他就敢摔了他的青花瓷。他死心眼到,一辈子只爱一个人。他和这个人接吻,相爱,结婚,闹离婚,最后非要死也死在一起。
他就傻傻坐着,毫不在乎酒吞骂他。酒吞的声音越来越小,像也模糊了。茨木还想往路前走,跟着酒吞,只是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无法动弹。他呆在原地,突然哭了。几百上千个酒吞变成了一个,黑色西装,四十岁,眼角有细纹,身材还是不错。他的肩膀上有一片盛开的桃花瓣,茨木伸手帮他取了下来,他却捧住了茨木的脸,吻了他。
蜻蜓点水的吻。
是我对不起你,茨木。很自私,但是抱歉,你要好好活下去。

他昏迷了四十几天,一度撑不住了,中间清醒过几次,没几秒又胡言乱语。另一个送进来就是icu,比茨木伤得重很多,半边脑袋都烂了,还是撑了七天,最后重伤不治身亡。
他全身几乎没一处好的,唯独那双漂亮的手还在。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婚戒,他自结婚起,除了洗澡过安检,从来没有摘下来过。
直至他死。
茨木的苏醒可以说是医学的奇迹,更加让人惊讶的是,伤愈之后几乎没有后遗症,可能就是右手稍微有些不利索。他醒的时候大叫着渴,见有人来了,就问他挚友呢?他丈夫呢?酒吞童子呢?没人回答他,都在检查他的身体机能,仿佛他只是个物品。后来他好了一些,脖子可以动了,就有一个医生过来,说了一通废话,然后把那枚婚戒交给了他。
节哀顺变。
剩茨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。

伤了不是死了,终有好的那么一天。死了就全完了,什么都没了。茨木伤还没好全,设计部的人就走马灯似的来了一群,花篮红包水果补品把他的单人病房填满了。茨木都不大有力气说话,就一群人开始嘘寒问暖,总工你要早日康复啊,单位项目不能没有你啊,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啊。之中有个新来的,看祝词都被说完了,脑袋一热,硬是憋出了一句,节哀顺变。
去他吗的节哀顺变。大家都在白眼这个新人,茨木的一声轻轻的滚让这个尴尬的嘘寒问暖大会提前结束。
之后的场子就好应付,老朋友和父母家人。他的父母终于是承认酒吞的存在和他们的关系了,迟来了二十年,人都去了。所幸茨木没大事,酒吞父母那边可能就没那么好过了。第二批是阎魔那帮子老朋友,进来个个脸色比茨木还难看。茨木很怕他们又在自己病房谈论学区房和哪个股票会涨,这次没有酒吞在,没人对他不屑一笑,也没人帮他理过长的额发。
再也没了。
大天狗就塞了个厚厚的红包就走了,阎魔给他削了个苹果,看他不能吃,自己给吃了,只有一目连坐的时间长了一点。
你有什么想问的,问吧。
茨木脑袋还有点糊涂,其实是事故之后的应急期。想到什么问什么,也不一定听得懂或者记住。

什么时候……什么时候走的?
送进来七天,大概你醒之前的二十八九天。
他……走得痛苦么?
一目连脸色难看了一下,茨木安慰他,没事你说。
不算轻松吧,毕竟伤的太重,还挺了那么久才走。
茨木呆了很久,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,没听懂。又问了一遍,一目连就不回答了。他想来想去不知道再问什么,就问事故具体的情况。
一目连把从交警那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茨木,茨木觉得奇怪,他说。
该死的不是我么?我坐副驾驶的。
驾驶位有安全气囊,而且司机再遇到车祸时会下意识打左,所以说副驾驶是最危险的。
一目连又叹了口气,他犹豫,后来才说。
出事那一瞬间他往右打的方向,还整个挡在你前面,所以你活下来了。他……几乎不完整了。警察说可能是他的理智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吧……又或者……
又或者是……他对你的爱战胜了本能……

没人说话了。一目连哑着嗓子说,
你俩,他妈的不能好好系个安全带么?!

茨木浑浑噩噩地养伤,浑浑噩噩地出院了。土建局给他了一年的假期,谁知道他那么早就好了。还打着石膏呢就去上班了,同事们看到赶紧说,总工别啊,再休息休息。茨木说,我好了不知道休息什么。他们说,哎总工,你那边是不是还要操持酒吞先生的后事啊?
哦对,后事。
遗产,工作,追悼会,葬礼。他父母的心情,墓碑的选址,一年一次的扫墓,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。他还要背负他的死很长一段时间,哪里逃不掉。
他回去还没进屋,就有人缠着他卖墓地。开车三小时就到,想他就去看看他,这广告语打的。那小弟拉着茨木没伤的胳膊缠了半天,说您买块墓地被,这边虽然贵点,但是近啊,你想他就能去见他。
茨木冷着脸,见他要死那才是见。石头里一把灰,不是他。
推销的也是拼命,一路从地下车库跟着茨木上了公寓大堂,眼瞅着就要被保安给拦了下来,他干脆扑通一声跪了,说,您不买我的行啊,别买别人的啊!
还有别人?我们的信息谁给你们的?
后来问了,敢情是医院一死人,卖墓地的比谁跑的都快。在走廊里就打起来了,尤其酒吞这种住vip的,是抢破头也要抢到的贵客。茨木恨不得一脚把这家伙踹飞,还好保安来了两个,才没酿成惨剧。其实酒吞的遗体还在医院太平间,他安排的是明后天去火化。医院那边的追悼会一星期之后,亲人朋友的葬礼晚一点,大概两个星期。
就在教堂里简单操办一下就可以了。
然后是酒吞父母那边,需要过去陪一段时间。这期间酒吞的遗物要整理好,给他父母带过去,留还是扔,看长辈的意思。再远点的计划,至少一个月要去墓地那里看他,酒慢慢给他带过去,一次一瓶就行,花就算了,他不喜欢。要是有时间,就自己坐下来,吹捧他一番,他再烦也要说,说给自己听。
反正他在下面,听烦了也上不来打他。茨木觉得自己这么想很聪明。
看,他多坚强,一切都安排好了,安排到了他八十岁的时候。酒吞去世了,他再也不想活到一百一十九岁,八十够长寿了吧,他不愧对他的挚友了吧。那么他这么用力活着,他的爱人,是不是可以好好投胎了呢?

茨木回家了,先在自己分床的客房换了家居服,才走到两人共枕了二十年的卧室,推开了门,他几乎立刻落荒而逃。那里全是酒吞的味道,墙上两人穿西服的结婚照。一起买回来的窗帘和地毯,出去结婚纪念日旅行,海边捡的贝壳。酒吞那天出门的前夜,没有喝完的whisky,还开着盖,放在床头柜上,杯子里还有一半。
酒不发霉,只是味道散了。茨木蹲下来看着那个杯子,像个傻子一样看了很久。杯子上能有什么?一个淡淡的唇纹,那是酒吞的唇纹。
他自言自语,挚友一向心思缜密,怎么就忘记把酒放回酒柜了呢?我等他回来肯定要笑他。
他拿起那瓶酒,打开了酒柜,然后,一个用力,把那瓶酒摔在他们的结婚照上,酒洒了床湿了照片碎了,一地狼藉,一声叹息。

茨木对着倒掉的结婚照大吼,
酒吞童子你他吗的王八蛋!!!!

去他吗的八十岁,他一分钟都不想多活了。他窒息,心脏疼痛,暴躁,想要炸了整个世界。他恨不得挖出两滴眼泪来,可是他只想吐,不想哭。
思念在过度悲痛下变成了一种恨意,强烈的恨意支撑茨木可以走一段时间。他几乎无法入眠,把原本要撒给酒吞的酒全喝了,他以为他能睡着,结果一直失眠。他想起来有个故事说一个寡妇晚上把一把黄豆撒得满地都是,早上一颗不差的捡,现在他明白了,那个寡妇多么聪明。
深夜的孤独,是一种濒死的感受。
可是一想到一直不睡会死,茨木竟然觉得幸福十足。

他没有死,还撑到了追悼会。大大小小酒吞的同事,下属,带的研究生都来了。花圈摆了灵堂一圈,有些摆不下了,叠了起来。头衔大多数是敬尊师,敬同事,敬名医这样的,黑压压的人一片,非要压着上午十点的时间进来。到了点,环绕立体声放着的哀乐来了,每个人有序进入,对着酒吞那张活着就一直黑锅底的脸鞠躬,放声大哭。他们是真情实意的,只是这份真情持续不过三个月。赵忠祥音在后面念着酒吞的生平,
尊敬的,受人爱戴的酒吞童子医生,于xxxx年xx月xx日因车祸去世,享年四十一岁。
啊,他四十一了。
茨木都不知道这件事,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,酒吞怎么会死呢?他明明跟自己一起去了他父母家,原本他们要离婚呢,但是路上改变主意了。到了他父母家,酒吞下厨弄了一桌子菜,茨木陪二老看电视。酒吞和老爷子喝了点酒,第二天才走。当天晚上两人在酒吞少年时的房间做爱,因为二老在隔壁睡,茨木一直压抑着叫声。酒吞戳他戳的狠,吻得却轻。他一边插茨木一边问,你还说离婚么?还说么?
茨木被操又不能叫,他说不敢了,再也不说离婚了。
酒吞就笑了,四十多岁了的人了。笑起来还那么好看。
后来他们过了第十九个结婚纪念日,还是那糟糕的蓝玫瑰,不知哪空运来的。然后是二十个,二十一个……最终领养了一个小女孩,挺聪明的,去美国读书了。酒吞五十岁就退休了,茨木干到五十五,终于成了教授,一路光辉地下来。两老老了去周游世界,哪都去,有时候到了异国他乡,酒吞不知哪来弄的摩托,他又留了长发,红白相间,像是个老年非主流。
他带着茨木骑摩托环游世界,八十岁回了家。他俩活得特别长,一个一百二十岁,一个一百一十九。后来有天酒吞看着书觉得眼花了,非要拉着茨木的手说故事。茨木说我累死了,睡觉睡觉,酒吞说好,我跟你一起睡。
然后,书落在了地上。

这才是故事应该有的结局。

书没有,蓝玫瑰也没有,酒吞童子也没有,那他吗他还在这干什么呢?茨木站了起来,跌跌撞撞的。酒吞父母看见茨木起来了,问他去哪。茨木在哀乐中特别镇定,他说他要去找酒吞。酒吞在哪等他,特别急呢。有次他不声不响去了外地,酒吞急的抽烟了都,还差点报警。那这次都一个多月没见了,他肯定急疯了。
我跟他说过了,下次再也不会不告而别了。茨木平静地跟酒吞父母解释。
酒吞的母亲开始哀嚎大哭,他父亲则是红着眼眶摇头。谁也拦不住茨木,大家跟着又乱又闹,灵堂成了菜市场。老远的茨木觉得一个人走了过来,金色的头发,哦,大天狗啊。那家伙一过来,一拳就把茨木给揍晕了。
闹什么闹呢?!他嘶哑着声音怒吼。

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劲?
我恨他。
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委屈?
他他妈的就这么一走了之了,剩下这么一堆烂摊子给我,操他妈算什么男人,算什么爱我?口口声声爱我,怎么不让我去死?什么推销墓地的什么追悼会什么葬礼,他妈的全是烂摊子!
你有什么资格说他?茨木童子,你他吗知不知道当时酒吞被送过来的时候医生连看都不想看他了,都成一滩烂肉了,是他自己拉着医生的衣服,说他想活,还有个人在等他。你又知不知道他在icu撑着那几天都是奇迹!他在叫你的名字!!你他吗还知不知道,他最后都在想要活下去!他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他妈的,茨木还在等我!!!!
茨木童子,他用命换了你的,你是最没资格说恨他的人!
可是啊……可是……为什么偏偏是我们……为什么没有奇迹……大天狗你知道么?我俩闹离婚呢,事情……事情发生之前……我们刚刚才和好……
世界上就是没有奇迹。节哀顺变吧,茨木童子。

他还是平安将酒吞下了葬,亲朋好友之间就少了很多寒暄,也没人假哭,甚至表情不算悲伤。在茨木买的墓地前神父为酒吞祈祷,一把把黄土盖住了棺材上的名字。酒吞童子四个字彻底消失了。开始有人默默的流泪,但那不是茨木。因为失眠而双眼通红的他哭不出来。一些要好的,熟悉彼此的人开始小声回忆他曾经在的时候做的事情。他们再送他最后一程,和小雨一起,缓慢洗刷掉酒吞曾经存在的意义。
葬礼就是这样。不是悲痛也不是难过,压抑着的呼吸声,是烦躁,是窒息。
茨木是不能再一个人住了,他睡不着的时候精神开始恍惚。有时候看到酒吞跟他说话,就能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一个晚上。有的时候他听说鬼会回来索命,就大开着门,晚上风呼呼灌堂吹。坐在客厅一整夜没看到酒吞的魂,等来了一目连和青行灯。他俩见着茨木吓了一大跳,以为面前脸颊凹陷的人才是鬼。
你没关门?
我一直开着。等他。
青行灯把门关了,一目连拉了把椅子坐在茨木面前。地上到处是空瓶子,卧室里的狼藉也没收拾。青行灯委屈自己当了一回打扫阿姨,一目连说,难过你哭出来。
哭不出来。
那你骂也行。
骂够了,不知道说什么。
一目连这么脾气好的也忍不住了,他抓着茨木的领子说,你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你能好好活下去吗?
不能。茨木说,我就是想去见他。
他说的时候甚至带着笑,我哭不出来,就是想吐啊。
青行灯丢了扫帚跑过来抓着茨木的手,你别死啊,你死了,他也真的彻底不在了。
她带着哭腔说的。

每个人都叫他活下去,活下去那么难,他们替他好么?茨木找到了另一个打发时间的办法,那就是收拾酒吞的遗物。他每见着一个东西,就仿佛把酒吞童子这个拼图拼起来了一些。他才知道原来他的丈夫那么爱他,甚至他玩坏的游戏手柄都没有扔,酒吞有个小本子,记着每一年结婚纪念日茨木的傻样和他们的点点滴滴。
本子很厚,不停加纸。后面越来越少,第十八个纪念日时,唯独写了,无事,早回。四个字。
之后琐碎的记录断了,很长时间以后才有一句潦草的话。大概是喝醉时写的,带着点潦草,和一滴酒渍。
他写,他在闹脾气,又真的说要离婚。我该怎么办啊?
原来那个酒吞童子,无所不能的酒吞童子也会说怎么办啊!他不是那么无敌,吵起架来一点也退让的嘛?茨木抱着本子想酒吞喝酒了抓耳挠腮的样子,先是哈哈笑了起来,然后死死抓着本子纸,抓破了手。
那是他爱人写在本子上的最后一句话。
茨木以为自己哭了,啊啊乱叫,像个困兽,在笼子装的头破血流。后来他停了下来,一抹脸上还是干燥的,冲到厕所去干呕。好几天没吃东西只有一些酸水,呕到最后带出了一滩血迹。

茨木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,正巧酒吞名下的财产需要处理,那个马来西亚地区的小岛还没人接管,因为又写了茨木的名字,也算是他有一半拥有权。马来西亚比国内热很多,他穿着花衬衫带着帽子坐着三轮摩托一路颠簸才到了码头,上船之后还以为是多大的岛,到了地方才知道巴掌大。上面有些花骨朵,一两个老农在劳作。茨木手足无措的,一个老农上来打量攀谈,他说茨木能听懂的话。

您是,茨木童子先生么?
茨木很惊讶。
别吃惊,因为酒吞先生老跟我们说起您,您一来我们就认出来了。
可是我不是一直这样。
酒吞先生的描述也一直在变啊!白发金瞳,您正是很耀眼的人,如他所说。
茨木接不上话,指了指岛里的田。这种的是什么啊?
蓝玫瑰。
种这个干什么?
每年9月份酒吞先生都会过来,挑长得最好的那些,到时候采摘了空运回去。
每年?
嗯,我跟了他也有十八年了,今年再来,就是十九年了。
茨木想起了每年都会有的玫瑰,据酒吞说,随手买的,每一年都是这样。他想象不出自己爱人在这花圃里专心挑玫瑰的样子,有的好笑。
那老农又问,也挑了十八年了,今年该是十九年了。您终于来了呢!我们一直期待您能和酒吞先生一起过来,他从你们结婚就拥有了这片花圃,一开始是租的,后来有钱又趁着经济危机地产降价,就买了下来。
只是种玫瑰?
只是种玫瑰,他心里,您的花也要这样好好背对待。想必他平时也是温柔的人吧。
温柔?温柔个屁。吵架永远不低头,动不动就本大爷,喝醉了操人特别狠,谁要是多看茨木一眼他能上去打人。酒吞永远和温柔这两个字不干,唯一一次,可能是出事之前在车里,对茨木说,不要离婚,我要和你过一辈子。
茨木看见最中央花圃内有两个高傲的玫瑰相依生长,还没开,但是数他们花苞最大。有一束高一点,一直压着矮的那头。农夫解释,这是那束高的在保护矮的,矮的那一束也要强,长得太高会被风吹倒。高的高了,两个茎粗一些,也不容易死去。
相依相偎吧。
花农说完四处打量道,酒吞先生没有跟您一起来么?十九年纪念日的时候,你们两个一起来挑玫瑰吧。

茨木突然蹲下来,放声大哭。泪水止不住地落在玫瑰花苞上。远近农夫赶了过来手足无措,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他又为什么哭。

哭声悲痛,花鸟却正好。其实哭出来反而好,哭出来了,就不大容易那么想去死了。




后:人之三苦:少来失母,中年丧偶,老年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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